老妇人发髻斑白,满面皱纹,却肤色细腻,颧骨红润,眼睛更是光彩熠熠。 “小阿娘,”顾寿潜忙上前行礼,又指着韩希盈与郑海珠道,“这是韩家三小姐,这是希孟的侍女。韩府今日来给马将军送谢礼。”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乃是顾寿潜祖父顾名世之妾,缪氏。 顾名世当年中了进士后,曾在京师做过尚宝丞,回到松江时,身边多了一位举止娴雅、气韵不俗的女子,便是缪氏。 缪氏在宫里当差十年,到了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算得老资格的宫人,原本就要在六局一司摸到内廷女官的品阶了,却似无晋升之心,最后由颇为喜欢她的皇后作主,指给顾名世做妾,算是给她一个重回民间、相夫教子的平宁归宿。 因着如此背景,缪氏虽非正房,多年来也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但在顾家却极受敬重。 顾名世的原配夫人过身后,缪氏执掌顾家中馈十余载,前几年才将内宅权柄交给大儿媳刘氏,也就是顾寿潜的伯母。 郑海珠头一回见到缪氏,是在今年端午的龙舟赛上。 那天,因拥挤而掉落水中的韩希孟被救起后,郑海珠正要按照现代人残存的记忆,给韩希孟做心肺复苏,身边却有一群名媛呵斥她,不能在市井间解开自家大小姐的衣襟。 郑海珠还没来得及生气,带着家中女卷来看舟的缪氏,便由仆婢搀过来,不怒自威地对周遭道:“事急从权,你们都闭嘴,听由这位忠仆处置,否则耽误了韩小姐的救治,老身去你们的阿家翁那里,一个个告状去!” 故而,郑海珠对顾家这位老太太颇有好感。 不想今日竟能在书院相遇,她忙又惊又喜地上前福礼。 缪氏对郑海珠道:“你这孩子我认识,端午那天把希孟从水里救了上来,这一回,更是给朝廷立了功,整个松江都晓得你咯。” 随即又看向韩希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韩希盈一脸甜美,乖顺地福了一福,嘴里含着咽不下去的枣核似的,柔柔腻腻发声道:“阿娘安康。” 缪氏和颜悦色道:“喔,原来你是韩府三房的小丫头,怪不得和希孟长得有点像,也蛮齐正。” “齐正”是吴语“漂亮”的意思。 韩希盈笑得更开了:“谢谢阿娘夸奖。” 缪氏点点头:“天气凉快些了,你们是该出来走走。莫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便是我这样的老太婆,闷在家里也要憋坏的。昨日听寿潜回来说,马将军带兵住在我家的书院,我就来看看咱大明威风凛凛的好儿郎们,唔,还有骏马。你们瞧瞧,江南几时见过这样漂亮的马儿。” 郑海珠闻言,迅速地瞥一眼缪氏身旁婢女手中的箧筐,看清里头的画笔与颜料瓷缸,遂恭敬问道:“夫人是要把那些马画下来吗?” “正是。我年轻时在京师,有幸跟着圣驾,看过五军营操练,那些战马,丰姿雄峻,有如天马。当日回宫,皇后就命我等绣一副京师演武图。” 说到此处,缪氏的目光落在顾寿潜的脸上,越发显出疼爱之色。 “阿潜,你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韩大小姐了,阿娘想送你们一幅神骏图做贺礼。我如今的眼睛,下针有些不灵光,下笔却还不碍事,我先画好样子,再让晚辈里的高手绣给你和希孟,但愿你们能看得入眼。” 顾寿潜挠挠头,咧嘴笑道:“孙儿喜欢,喜欢得很!” 郑海珠也忙跟上:“婢子先替我家大小姐多谢夫人。” 缪氏端出谆谆之意,盯着顾寿潜:“江南士子,只懂诗书文章未免羸弱。更不能只晓得玩石听曲儿。阿潜,你方才不是在和将士们参看刀枪么?那就莫再和我们女人家讲闲话了。” 顾寿潜被自己未来的小姨子拖过来后,心有不耐,早就想拔腿,遂笑吟吟说句“小阿娘我过去了”,如释重负地回到廊下那些川兵中间,又与他们探究起兵戈来。 缪氏带着慈爱的目光遥望了一会儿孙子,才偏过头,嗔怪郑海珠:“郑姑娘,你是来替韩府做礼数的,让老彭一个人与马将军寒暄,像什么样子?你也忙你的去吧。” “夫人教训的对,只是,三小姐独自在此处,怕是不妥……” “无妨,”缪氏转向韩希盈,目光里满含老人特有的期待,“三丫头,你跟着阿娘,去看马好不好?阿娘画马的时候,你帮我磨磨色粉,打打下手。待你家的仆人们将事情办完了,自会来唤你。” 韩希盈只觉得喉头一堵。 这顾家老太太真烦人! 她今日午间去名媛们常聚会的蕉园诗社时,正碰到顾家三房老爷的小女儿顾采英。听顾采英说二哥顾寿潜在文哲书院,她心头暗喜,便转回自家布坊,缠着老彭和郑海珠带她过来。 韩希盈自情窦初开起,就暗暗倾慕儒雅潇洒的顾家二公子,得知大姐与顾二公子的婚约后,曾躲在被褥里哭了三四个晚上。 这次总算自诩又勇敢又机灵,把握住机会,能离顾二哥这样近,与一向在昆曲上颇有造诣的顾二哥畅谈一番。 方才,顾二哥也温言软语地赞自己会填词,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一点都没有局促躲闪之意,自己定能与他越说越欢喜。 不想,正彷佛迈入芝兰雅室之际,顾府这个老妾横插进来捣乱,顾哥哥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自己还要跟老太太去看什么马。 马有什么好看的,臭烘烘的。 简直是从兰室跌入鲍肆。 郑海珠瞅着韩希盈那副尴尬附和的表情,料定她心头必是滚过了一阵“呜呜呜,嘤嘤嘤”,只觉得神清气爽。 姜还是老的辣。 顾府这缪老太太,有点意思。 她一面想,一面抱着筘布往马祥麟那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