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敏坐车行过崇文门大街,到了地藏寺街和南巡捕厅的交界处。
他撩起车帘,看清茶店二楼挂着的信号,一面杏黄色小旗,才命家仆将车赶进表杆胡同。
进到那座狭小不起眼的四合院里,刘时敏见崔文敬已经到了,正与被他们称为“殿下”的朱乾珬说话。
“刘将军来得及时,崔将军刚开了个头。”
朱乾珬以一贯柔和的嗓音打着招呼,又亲自起身,去提炉上温着的茶水,要给崔、刘二人斟茶。
刘时敏倒视若平常,崔文敬则诚惶诚恐道:“这,殿下千金之躯,怎好劳动殿下。”
朱乾珬澹静地笑笑,带着几分揶揄:“何妨?你们都是我的将军。那朱老四的后人,朱厚熜,不是还写过一句诗,朕与将军解战袍。”
崔文敬小心地接过茶盏,阴恻恻地奉上马屁:“快了,朱老四的后人,很快就要脱下龙袍了。”
朱乾珬抿嘴,拍拍他的肩膀:“喝茶。”
又转向刘时敏,亲切道:“老刘,你也喝,南边带来的兰雪茶。”
刘时敏谢过,啜饮香茗前,瞥了一眼崔文敬。
崔文敬和他那身为郑贵妃亲信的哥哥崔文升,五官相类,神态却差别很大。
崔文升将严厉狠辣挂在脸上,崔文敬则看起来有股憨莽气。
这种呆头呆脑的模样,未尝不是一种连至亲都能骗过的保护色。
多年前,当宫里的小耳目告诉刘时敏,崔文升的干儿子,也是太监的胡芳,强讨崔公公的弟媳妇作菜户娘子时,刘时敏就盯上了彼时比现在还显得一副蠢样的崔文敬。
崔文敬不是阉人,却一直受权珰兄长的摆布,甚至还被迫舍了一个儿子净身后,入宫给大伯做亲信。
刘时敏的攻心术逐渐奏效,崔文敬的屈辱感渐渐被野心替代,而马祥麟的加入,更令崔文敬相信,刘时敏背后的那支朱家血脉,有戏。
“殿下,刘将军,”崔文敬放下茶盏道,“崔文升说,趁着皇帝驾崩的机会,以加强城防、肃清贼盗为由,给巡捕营再补些青壮进来,而且要咱河北老家那些真能打的,那朱常洛准了。过些时日,巡捕营能再多两千人。”
朱乾珬赞许地笑笑:“你那个混账哥哥,一定想不到,届时这些好手,不但不会听他号令,说不定,还连他的性命,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两张嘴皮子厉害的文官的性命,一道取了。”
刘时敏附和:“两千人确实不少。现下,五城兵马司战力平平。月初我又确认过,京营更是空虚,实际只有七千来个不操练的废物。京中,在勤王军赶到之前,能和崔马两位将军的兵扛一扛的,主要还是锦衣卫和禁中的守卫。”
朱乾珬点头:“老刘说得是。对了,说到锦衣卫,有个事,崔将军先头已晓得,我们的人,在亲近北镇抚司刘侨的家卷,届时会扣下刘侨的老母和妻儿。这刘侨,是出了名的孝顺,况且朝廷对他们北镇抚司,也凉薄……”
刘时敏微感诧异:“我们的人?是,缪郡主还是宁德郑公安排的?”
朱乾珬澹澹说了句“都不是”,就低头吹着茶末。
崔文敬觉察出气氛有些微妙,作势喝了几口兰雪茶,起身恭敬道:“殿下,文敬以巡查之名进来,不宜久留。”
朱乾珬仰起面孔,温言道:“崔将军去吧,有劳将军,把儿郎们调教得再悍勇些,寡人必有重赏。”
崔文敬一走,朱乾珬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刘将军,你为何把郑海珠引荐给锦衣卫指挥使?”
刘时敏没有惴惴的模样,起身站到朱乾珬对面:“因这丫头,唔,因这郑氏提及要讨教练营兵的章法,属下想着崇明若有支强兵,与福建郑益那支水师一样……而殿下又是要与郑氏联姻的……”
朱乾珬轻笑一声:“刘将军,你与我姑母,不是反对郑朗将他家这小孙女儿与寡人联姻么?”
刘时敏依然心平气和:“崇明营兵听闻是许心素的儿子带着,那许心素与郑益将军交情不错……”
“行了,别绕了,”朱乾珬打断刘时敏,“刘将军,寡人没有怪你,只是后头,郑氏在京中有什么举动,你还是要即刻报于我知。”
“属下明白。”
“郑氏从北镇抚司回来,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不曾。”
“哦。”朱乾珬不置可否地摸了摸茶盘的边缘。
郑海珠进过当初关押马千乘的牢房,这一节,朱乾珬是从父亲那一辈就扎在诏狱的线人处得知的,他并不准备告诉刘时敏。
但有一桩事,今日必须说了。
朱乾珬挥手,示意刘时敏再坐回来喝茶,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道:“你方才问起,去北镇抚司刘侨家的人,嗯,是女真人。”
刘时敏心中一凛,遽然抬头,就像数月前在佘山的那夜一样,难以置信地盯着朱乾珬。
朱乾珬一脸云澹风轻:“所以你该明白,我那日为何放走佟氏了吧?”
刘时敏只觉背嵴忽地一阵凉意,且在霎那间迅速地弥散,如一张滑腻又冰凉的蟒蛇皮,将自己裹了起来,甚至令朱乾珬的声音,都倏尔仿佛飘得很远。
“刘将军,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