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走进院子时,韩希孟的二婶钱氏,正带着众人,站在两台完全不同的纺机前。阑
钱氏出身松江棉田地主之家,嫁给韩仲文后,钱家的棉花主要供给韩家,由韩家纺纱、染色、织布。
是以,始终将韩希孟当女儿看待的钱氏,既然熟悉纺棉,一听董二丫说,小姐和郑姑娘求助韩家,要请纺纱工到崇明琢磨新机子,她便也过来瞧瞧。
钱氏与两个纺纱婆子,带来一台三锭脚踏纺机。
那是苏松一带已经用了三四百年的机子,由黄道婆所传。
南直隶原本所用的,是单锭纺机。
黄道婆在海南,向黎族妇人学到了更先进的织布技艺后,触类旁通,对江南一带搓纺丝麻的三锭纺机进行改良,使得三锭机也能纺棉,令纺出棉线的效率提高了三四倍,跟上了织布需求原材料的速度。
而英国珍妮纺纱机,从问世时,就有八个锭子纺纱出线,虽然纱线的精细度可能没有中国棉线优良,但效率的确更高。阑
郑海珠来到晚明后,置身于有“衣被天下”之称的松江府,亲见棉纺业的加工与销售后,琢磨为何不乏巧匠的中国,却未先于西方诞生珍妮机呢?
因为没有必要。
晚明,并不像同时期的欧洲各国那样,往海洋殖民扩张与倾销廉价货物。
朝廷对外贸易的体量很有限,内循环中的丝布需求也不饥渴,政治专制与经济形态,都刺激不了纺织生产力的迁跃式发展。
吃着人口红利的晚明中国疆土上,黄道婆发明的三锭纺纱机,已能满足织布所用纱线的供应,不存在织工等纱工的情形,“三锭变成八锭”的动因何来呢?
唐婆的祖母,那位只能在官员丈夫的活动半径中运筹人生的广西女子,研发多锭纺机的动力,一定与资本的刺激无关。
或许正因如此,她的作品进行得十分缓慢,随着她生命的逝去而中止,被弃置于家宅的角落,落满蛛网与灰尘,直到由一个穿越者惊讶地发现。阑
但读懂了唐夫人心思的郑海珠,却并无本事继续逝者的作品。
她再是努力地回忆中学课本里“珍妮纺织机”的插图,也想不明白,怎么用一个轮子带动好几个竖着的纱锭呢?
韩希孟和范破虏绕着织机转了好几天,倒是从刺绣的辟丝技法和缝衣的飞针走线中获得灵感,在竖立的粗纱锭子下方,对应地排列起同等数目的棉纱转子,中间则是收集细纱线成品的横轴,并将黄道婆“三锭纺纱机”中位于锭子后头的木轮,移至侧面。
待二婶钱氏和纺纱妇人到来后,最关键的一环,也被这群女子想明白了——木框与木杆。
“郑姑娘,”钱氏端着一根董二丫从外头捡来的长长树枝,对郑海珠道,“倘使有一个木架,两侧杠子上都开槽,这个树枝呢,好比一根可以在卡在槽中前后推拉的滑杆,用来勒住这七八根并列的纱。这样的木格从上到下多排几根,就能将棉纱、粗纱、细纱,都连起来。摇动木轮时,棉纱通过粗纱锭子被纺成细纱,如此来回推动滑杆,就好比同时有数架三锭纺车在纺出细纱。”
啊,郑海珠听了钱氏的比划,终于开窍,明白了整个传动装置大致应该怎么工作。
但钱氏很快又皱紧了眉头:“不过,这般一改,要比我们松江人平时所用的三锭脚踏纺机大好几倍,所需的助力亦强得多,木轮上若以棉线去连钩子,只怕摇上半个时辰,线就要绷断。”阑
钱氏说完,却听门外有人道:“几位主……几位奶奶容禀,小人以为,可用牛筋绕于大小木轮之上。”
钱氏和韩希孟回头瞧去,只见门外的辽民少女花二身边,站着个中等个头、方面短髭的男子,正低首躬身地说话。
因这谦恭之态,钱氏一眼看到男子粗布头巾里,刚刚长出新发、连髻子都梳不起的头顶心。
钱氏昨日上岛后,就听韩希孟说过,郑海珠招募来种地和当兵的辽民,都是从宽甸关外女真人手里逃回来的汉人。后金奴役他们时,勒令他们把脑袋剃得如女真人一样,瓠瓜似地光熘熘,只在脑后留一绺铜钱大小的头发,结成细细的辫子。
此刻,钱氏见门外男子这模样,便向郑海珠问道:“这个后生,是你庄子里的人吧?”
郑海珠点头道:“他叫阿山,因有些木匠手艺,我今日也带他来看看。”
阿山,正是当初在茅屋和田地前哭诉后金逼粮杀人的那个,刚登岛时看着比路上的野狗还瘦,两个月里吃胖了些,眼睛也开始有神采了,只是讲话仍习惯地哈着腰,连张口就“主子、主子”的习惯,都没彻底改掉。阑
钱氏看看院里,都是妇人,就算范破虏还没出阁,小丫头也是平日里管着不少缝衣男工的女管事。
钱氏遂和气地招呼阿山:“你进来吧,看看这几个木轮子,给咱们仔细出出主意。”
阿山忙跨过门槛,走到那台八锭纺机边,伸出手,转了转木轮,用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