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发觉这条沿河小道与他老家的情况很不相同,与新工业园的那些排污河附近也不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着小刍的安危,走在这条道上简直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起初蔡绩有点怀疑自己是吓糊涂了,直到看见河上漂浮着片片莲叶状的水生植物,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在于气味:
往日里摆脱不掉的工业废气与污水的刺鼻味道也好,在老家田地里时常闻见的泥土或粪便的腥气也好,这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气味在通往旧船厂的路上全都没有。冰凉湿润的空气十分清爽,甚是还带着一丝淡香。他不确定地使劲嗅了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缺失的气味并非错觉。比起他刚才走过来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干净得奇怪。
天空也变得更明澈了。河道两岸已经彻底看不见民居,逐渐升起了低矮却庞大的工厂废墟。蔡绩特意从河岸走下来,去确认是否还能找到路牌与门牌,却发现废墟的围墙上覆盖着数之不尽的爬山虎。鸟羽似的叶片一层叠着一层,在月光下银光闪耀。蔡绩无由地感到浑身战栗。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河岸上,空气立刻变得清甜沁人,那种叫人战栗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小时,河面上的藻类与莲叶更多了,而夜色也变得越来越清透。明明没见什么人造光源,道路和远景却都看得很清楚。在新工业园里随处可见、泛滥到令人反胃地步的红夹竹桃,在这片遗弃之地上竟然一株也瞧不见。无论低矮广阔的栅墙,还是高达数十米的烟囱管道,全都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紧凑的爬山虎,不计其数的叶片肆意蔓生,犹如另一个世界。
在蔡绩的经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既不是城市的风景,也不是田园的风光,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看见的场景。就算这里暂时荒废了,真能长出如此规模的爬山虎吗?蔡绩不敢多想,可也不愿意就此离开。河岸周围的空气带有某种镇定心神的魔力,使他连恐惧的情绪也升不起来。在水生与虫鸣的环绕下,他既不想去靠近那些覆盖爬山虎的废墟,也不想沿着河流折返逃离。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无论河道最终通向哪里都行。他甚至想起了小刍告诉他的那个路过修车店门口的吉他少年。如果他继续沿着这条奇异的路走下去,或许也会遇到那种人吧。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符合小刍描述的人。在河道的尽头,地势陡然低陷,形成一片浅阔而清亮的水域。因为四初都被废弃的工厂建筑包围,蔡绩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个闭口湖,还是临近运河的江口。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张望,只看见湖上有一座形似栈桥的石质建筑。栈桥入水的石柱下全是绿藻与莲叶,尽头的平台上则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原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水面,却在蔡绩望见他时转过头来。明明隔着至少千米的距离,蔡绩却似乎能把这个人的细微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还招了一下手。过来吧。他依稀听见对方这样说,声音就像在耳边。
蔡绩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立刻想到要逃跑,只是在吃惊对方怎么能在一片幽暗中看清楚自己。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不应该贸然现身,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视野飞了起来。
不是身体,更不是头颅或眼睛,只有他的视野被陡然抛了出去,像被阴风卷起的幽魂般高高荡起,在空中无助地旋转飘摇,瞬息间就飞越到了水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却停留在原处,依然站立着,感受着,闻到使人宁静的空气,被潮湿的夜风拍打脸颊。唯有视觉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向着站在栈桥尽头的人靠近。对方也正仰头与他对视,仿佛能看见飘在风里的幽魂。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外形几乎毫无特色,脸上是一副平静而沉思的神情,看不出小刍所说的亲切友善。
蔡绩竭尽全力地想要后退。他的脚步在坚实的土地上挪动,脚后跟撞到了某种障碍物。他感到了身体在摔倒前的失衡,可是“视野”却没有一点变化,还在风中飘向栈桥。他想要呼喊出来,却连大口喘气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影视剧里头颅落地的人会看见世界在不断翻转。而他的头颅被人割掉了,正如故事里用血滴子或飞剑杀人,他残留的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栈桥越来越近。穿灰蓝工装的男人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看看水面上的莲叶,又看看他的幽魂。在他脸上并没有杀人者的得意或讥嘲,只像游客看见一只偶然路过的野猫——还是那种对小动物无感的游客。
你没有死。蔡绩的“幽魂”听见对方说——只是视神经劫持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