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一般的白马和议在一片喧腾的鼓乐声中总算落下了帷幕。 沿着黄河春水,载着金国使团的渡船北去,船上大部分使节只觉好歹办成了差事,他们此行最大的两个目的——议和与赎回粘罕都已达成,而且没有割让一城一地,甚至还从宋人的互市里赚足了好处。 怎么看都可以回去吹嘘一番,不战而屈人之兵。 唯有完颜宗弼与韩常沉着张脸,两人隔着滔滔黄河望向南岸,相顾无言。 终于,韩常先忍不住,盯着南面渡口旁那支队伍,叹了口气,道:“四太子觉不觉得这些宋人、这支宋军,与咱们认识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而完颜宗弼呆呆地望着春日静缓的黄河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过了良久,方才微微抬首,遥望着南岸那一片旌涛似血,反问一声:“怎么说?” 韩常苦笑摇头:“四太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青州在顾渊手底下大败亏输一场,此番大战却没赶上同顾渊手中主力摆明车马地厮杀。说到底,咱们对上的还是顺德帝姬手中偏师。可这几日于韩世忠那河北大营盘桓,观其御营军马,四太子可觉着,如今这支宋军,与青州之时又不一样了?” 他说到这,完颜宗弼方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船舷:“是啊,那些甲兵,看上去都甚是精悍,与靖康年那些四面八方被驱赶着过来送死的壮丁不一样了……与青州时,那参差不齐的样子也是不同的……” 这位金军之中难得的清醒之人,在宋军之中驻留了这么些时日,同样能感受到韩常所说的冲击。那些宋军,有意无意间总带着一股子傲气,看他们这些金国使臣都不带正眼相瞧。而只要看见了顾渊,连一个小卒的眼里都放着光。 而他们还有着最好的甲胄、军器……最好的供应和高昂的士气,总是摩拳擦掌,想要争一番功业的样子…… 顾渊还有他手下那支军队,绝非是大宋那软弱腐败的官场能够养出来的!有些时候他都不禁在想,到底是怎样的机缘之下,才能让这等人物横空出世,将那倾覆的帝国挽救回来!而他与他如今养出的那支强军,是不是已经没有了选择,只有问鼎天下一条路可以走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乐观起来,拍了拍韩常的肩膀:“不过元吉也莫要太担心什么,大宋那样的国度,又如何容得下这等英雄?于顾渊来说,他手握这么一支兵马,又已是震主之功,将来是祸是福,当真是难料得很啊……一个月后,把那两位送还回去……大宋朝堂,指不定就有什么好戏给咱们看!” 这两个人,皆是北地亲贵,虽然比不上宋人士子那般饱读诗书,但却以野兽般地直觉看透了许多世事。 他们的目光投向南岸,那里宋人煊赫的仪仗还未被撤走。顾渊骑着白马,依然驻足。 只是这位刻意装出一副热络模样的顾狐狸,此时又恢复了他那鹰雎样的眼神,他盯着那渡船上高高飘扬的旗帜,也不知心底又在盘算着什么。 赵璎珞策马靠到他的身侧,看了看远去的完颜宗弼,又看了看顾渊,忽然开口问道:“就这样把完颜宗弼放走,真的甘心么?金国之中,他与完颜宗翰的关系也很是不错,这二人未必会如你所愿,内斗起来。” “如何不会?”顾渊听了,却只是笑笑,耐心解释道,“宗望死了……东路军势力大打折扣。完颜昌与完颜宗弼说是叔侄,却彼此不服。只有这种时候,私交才有那么点用处,让两大派系不至斗得太过难看,互相放血; 可如今,宗翰惨败一场,东、西两路平衡重新建立,二人私交再好,也挡不住背后所代表的的派系野心汹涌……那是一场囚徒的博弈呀璎珞,他们那样的人——既然坐在权力的宝座上,又怎敢再轻信他人?只能以最大的恶意去假设对手。尤其完颜宗翰,经此一败,已是退无可退,势必会强势反扑,否则女真朝堂,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顾渊远远望着那大队渡船靠岸,忽然转过头来,收拢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璎珞,女真军兴十年,之前靠着国势的膨胀与扩张,还算是良性竞争。就算两路人马之间有什么龌龊,去别的方向打回更多的利益也就是了……可如今,他们的扩张被我们生生遏住,想要利益、想要养活更多的族人,便只能从自己内部先抢过来……这已是赤裸裸的阳谋,粘罕与兀术,那两员当世名将没得选择,只能彼此一战!否则,光是他们身后所代表的利益团体,便能将他们给生吞活剥! 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何哭着喊着要将‘二圣’放回来……还不是想让那二位,一并搅乱我们的朝局?给他们也争取点喘息的机会!” 他说到这里,终于调转马头,带着大队亲卫向着河北大营方向缓缓行去。 赵璎珞跟在他马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三年前汴京城外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