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在济南府近三丈高的城墙上,明明是大战将临的前夜,可四下里却偏偏一片安静。 这支由殿前御营扈从改编的控鹤军已被金军彻底压迫至济南府沿线,这座京东西路上最庞大的州府在一年之内已经几经兵祸,不过因为抵抗烈度不高,最终都幸免于难。而这一次,面对着拥有同样决心的宋、金两军,这座城市显然难逃被战火洗礼的命运。 过了寅时,赵璎珞登城替下了前一班值守的姚友仲,她连个亲随都没有带,只自己一人披甲仗剑,行在这座城池宽大的城墙上,不住地向北遥望。 半夜时分,这周遭下了一场小雨,将夜空洗刷得清朗无比。此时星野低垂,倒映着黑暗大地上也亮起繁星般的火把光芒,他们沿着京东路的原野一直延伸,最终在仿佛无边黑暗尽头与天上的星野连做一片…… 天地寂静,只有风声响动——这实在是一片令人称奇的风景!以至于就连战争的影子也被遮蔽在黑暗帷幕之后,不见半分。 可赵璎珞却知道,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并非是天上星辰倒映于大地上的投影——它们是金军,是自燕云南下无边无野的金军! 这些来自北方苦寒之地的蛮族自灭辽之后便虎踞在燕云之地,如雪山中的猛虎一样虎视眈眈大宋繁华的江山。靖康年、建炎年,他们在一次又一次肆虐这片土地之后,都短暂地退却回去,而后又缓缓蚕食鲸吞,将宋金之间的实际控制线一点点南推至黄河一线。 今日他们汇聚了十几万大军再度南下,显然是想要与大宋做一场举国之战! 顾渊那坏人在送行时是如何形容来着? “……女真,妄想以一战来定这天下百年归属!而我们又怎么可能让那些野蛮的金人如愿!” 她绕着城巡视半圈,城东济水之上,几艘满载着石料的大船白日里被凿沉在河道最狭窄处,他们露出水面的桅杆被挂上了河灯,提醒着往来巡视的宋军轻舟。 这是守军为防止金军仿照宋军以水路运兵来攻的无奈之举,切断济水向东的干流也意味着他们无法运用水军做出惊艳的战术机动来——可显然,如今他们只要守好济南府便可大功告成,又哪里需要做太多的花巧? 城头实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大大小小大约十二台砲石车被民夫苦力运到城墙头上组装起来,如今正沉默地对着金营的方向。赵璎珞路过城墙边一位正小心保养着砲石车的什长人物,那看起来也是个百战老卒了,腿脚不太利落,可摆弄这些东西说实话也用不着什么身手敏捷。 眼见这位殿帅在微凉的夜风中独自走来,老卒先是一愣,随即便将手下一股脑地全部踹起来,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殿……殿帅……怎么忽然来咱们这了?”他有些奇怪的问道,眼神却不住地上下打量面前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宋军方面重将。一个天家帝姬,国破之时跃马横枪,带着一众溃军要复此国仇,这是话本里才有的段子,却没有想到,今日这人就已经从话本中走出来,披一身鳞甲,站在他的面前。 那老卒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而后拍了拍刚刚还在摆弄的砲车,压低声音:“殿帅可是不放心这些砲车?这个俺打包票,咱们这半年多没练别的,就练这砲车来着!我这一个什,能在三百步外让砲石落点的散步不超过三十尺!只要不出射程,没有咱打不到的东西!”. “是么?”赵璎珞微微颔首,带着嘉许的笑意拍了拍这老卒的肩膀。 ——半年的战备,宋军在远程火力方面的提升甚至超过过去百年!仅她这控鹤一军如今的一次性火力投射能力,几乎便是之前宋军全军的总和!更遑论京畿路上,顾渊嫡系那八万兵马,还不知那位顾枢相给他们配置了多少砲兵纵队用以加强攻坚和守备能力。 她记得面对军器监与工部呈交上来的方案,那位顾枢相总是皱着眉头嘟哝着:“不够……还是不够。” 可她却也不知道那坏人究竟是在“不够”什么…… 在一次御营砲兵演习的间歇,她也曾顺口问过一句。可顾渊却颇没头没脑地甩给她一句乍听上去颇有哲理的话:“一切恐惧的来源,都来自火力不足。” 如今她望着自己戍守的城头那些大小砲车、床子弩,还有猛火油柜,心中底气十足,方才有些明白顾渊那话里话外的意思。 当然,金人此番显然也并非毫无准备而来,张伯奋此前在渗透侦查中已经发现当面金军身后辎重里携带着大量木料、工匠以及预制组件,完颜挞懒明显也是考虑到宋军会凭城据守,从而事先准备了大量的攻城器具。 他们此番,怕不是也搜刮干净了燕云、河北以及金军后方资储,来打这场灭国之战。 不说别的,光是那折腾了整夜没有休息的营地中,就不知道能推出多少砲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