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的甲胄上沾得全是黑红的血,他带着十几甲骑扬起铺天尘埃呼啸而至,在顾渊面前堪堪勒住战马,中气十足地报上粗略战况: “节度——伏击的骑军、来援的骑军,还有济水之中那被当做诱饵的步军都已被我军一一击溃!便是逃窜的轻骑也被张泰安那小子兜住一部,很是杀伤一气!此战,我军阵金兵斩甲士少说也有四五百人,辅兵无算——直娘贼的!当真是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 顾渊听了,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不发一言。 他这位胜捷军节度使,在刚刚战场上的表现可谓悍勇。煌煌大宋,除了开国那一批平定五代十国乱世的节度大将们,承平一百六十余年,可以说罕见一军节度亲自陷阵冲杀的。只此一点,这一战,他这位顾节度,在胜捷军上下便彻底立住了自己威名! 率两百甲士、三百弓手硬扛契丹精锐骑兵冲击,这样的战事,即便是敢战、能战如韩世忠见了,也得夸赞一声:“带种!” 不过此时此地,这位胜捷军节度使却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员伤兵沉默着,也看不出心中悲喜。 “这兄弟可是节度什么人?”韩世忠见状跳下马来,大踏步地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 顾渊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回答。 韩世忠仔细看了看,已经认出那伤兵是他们在东平府时招来的。 印象里是个很高大俊朗的青年,有些爱笑,似乎还带着家里一匹老马,说是想投过来做骑军。后来他和刘国庆都没看上眼,索性打发他去做弓手。他领来的那匹老马年纪大了,冲阵肯定不合用,也就顺手打发过去做驮马。却不想今日第一次与金军大规模交战,便是这等结果。 韩世忠眼见顾渊心绪不好,也蹲下来,凑在这伤兵前看了看——重甲有限,这些新兵弓手都只配了半身铁甲遮护上身。而这年轻人分到的这副铁甲,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武库之中翻出来的,甲叶已经很薄了,有些地方还带着斑驳的锈迹。现在更是被整个劈开,透出里面森然的伤口——皮肉翻卷,黑红的血止不住地涌出来。 顾渊丝毫不嫌弃这些,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拼命地想要按住伤口,却根本没有用。 “节度……”韩世忠见状连忙伸手帮忙按住,却又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只道是这位小白脸的参议初领大军,文人脾气上来了,见到这战阵惨烈有些心软。自己眼见着这伤兵重伤之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便想劝他一劝。可看着这还在垂死挣扎的半大年轻人,就连他这样的将痞也终是没有忍心将下半句话说出来。 可就在这时,那新兵却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顾渊的手,哪怕每说一个字都会从伤口中涌出更多的血,却还是艰难地发声:“节……节度……” “我在。”顾渊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濒死之人,终于放弃了挽救他性命的尝试,沉声问了一句:“可有什么言语?” “我……我……我……” 那道伤口应该是伤到了心肺,他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方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不是孬种……我只是……只是怕……” “怕什么……”顾渊握着他的手,看着这溃兵,想要安慰他什么,却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无从说起——临阵之时,面对那势若潮水的轻骑冲锋,他其实也是怕的。 只不过直到那些契丹骑兵呼啸着冲来的那一刻,恐惧没有压倒他的理智,让他还是站在了原地……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擦去这年轻人脸上的血污,却反而越抹越多:“所有人都会怕……可胡虏踏破我汉家江山,总得有人站出来、也总会有人站出来吧……” “我知道、我知道的……这些道理,节度每晚那些故事……都跟我们讲过。”那年轻人似乎也是自觉时日无多,亦或者是根本不在乎这些了,“——只是……节度跟我们讲那些道理,对我太艰深难懂了些……我就是……赶上这场乱世,家里养不起马了……要将它拿去宰了吃……这马,我养了十六年,实在舍不得,才带着它投了节度……” 他不停地喘息着、每说一段话就会向外大口大口地呕着黑色的血,可偏偏还拼了命地拽着顾渊的手,朝他解释:“节度……我不是孬种!那些金兵冲来,我只是怕……怕我死了再没人照顾我的马、怕我那些袍泽欺辱它年老、甚至干脆将它宰了吃……” 他说完这一气,似乎也将生命中剩下最后的那点气力耗尽,缓缓地躺在顾渊的膝上,呼吸间全是血水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俨然已经是撑不住了。 “我知道了……”顾渊依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俯下身去,凑在这年轻人的耳边轻声说,“那匹马,我尽量替你照管,但战阵之上,刀枪无眼,我也只能保证它不会被宰来充饥……家里面,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