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来了。
程府门前,高阔的青石阶下,姜氏缓缓抬头,望向前方门楣处悬挂着的玄漆匾额。
西风飒然,自巷弄深处携来几许菊香,她的一角衣袖随风卷起,轻抚过手指,那软罗织就的布料,水一般地滑过指间,薄透而凉。
她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暌违六载,一路艰辛,此刻,她念兹在兹的家已然近在眼前,可那匾额上的“程府”二字却显得如此陌生,斑驳的金光与擦洗得油亮的漆色在秋阳下闪烁,耀眼得刺目。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瞳底深处浮起的那一丝温软湿意,在凉风中迅速干涸。当她再抬头时,丰丽的脸上已是一派宁和,看不出丁点情绪。
“咱们到家了。”姜氏柔声说道,拍了拍身畔女儿的手。
“娘……母……母亲……”程月娇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呢喃,向姜氏身旁依偎了过来,旋即抬头仰望着前方的朱门绣户,神情间有着淡淡的茫然。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对京都的程家几无印象,而在她的心里,她的家也不是眼前这座奢豪的府邸,而是真定县那所小小的院落。
她熟悉那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知道哪个墙角有蚁穴、哪棵树上有鸟窝,花园的哪个小圃会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而这里,大得空阔,没来由地让人心里发慌。
她忍不住又向姜氏身旁偎了偎,点漆般的眸子张得极大,那双尚还懵懂的眼睛里,隐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惕然。
锦绣堂中,冯老太太转动念珠的手指正紧紧地攥着,珠串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里挤作一团,一如她紧拧的眉头。
“老二的浑家回来了?当真?”她定定地看向传话的蔡婆子,神情极为专注,似是要从对方的脸上寻出她想要的回答。
蔡婆子在她身边服侍了半辈子,自是知晓她的心思,此时也不敢抬头,只极力抑住心头的震撼,小声道:
“是回来了,老安人。老奴方才亲去前头瞧过了,眼下外头正拆门槛呢。”
“拆门槛?”冯老太太的声音陡地拔高,目中划过一道精光:“怎地,她娘两个竟是坐着大车回来的?”
蔡婆子显也是被此前所见惊住了,说话时面上犹带诧异,咂嘴咋舌地道:
“还真教老安人说中了,二夫人并三姑娘正是坐马车回来的,吓,那两头高头大马好个雄壮,没个二三十两银子定然买不下,还有那些个下人也都是白胖有力,身上穿得比老奴都要鲜亮。
再有二夫人和三姑娘,那一身的绫罗绸缎,老奴瞧得眼都花了,那头上的珍珠钗子、金花点翠头面、玛瑙串儿,真真是……阔气得很呐。”
她啧啧连声,说话间连比带划地,面上的艳羡之色几乎溢于言表。
姜氏在外多年,蔡婆子险些便忘了这位二夫人从前的派头,此时再见,她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姜氏掌家的时日,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冯老太太静静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二儿媳。
纵使这所大宅子便是姜家出钱置办的,这一府的嚼用也少不了姜家从中贴补,可她还是觉着,她程家乃是书香门第,商户再是有钱,也配不上她程氏门户。
出身委实是太低了些。
冯老太太早年替程渭相中的,是一户大乡绅家的小娘子。只那户人家嫌程家赤贫,几次三番没给好脸色,冯老太太这才息了心思。
那时候的日子也确实艰难了些,程氏祖产近乎卖光,那姜家却是赶了个巧,老太太便也放下了门户之见,允下了这门亲事。
如今想来,当初还是太过仓促了些,每一思及,她便觉后悔。
早知道两个儿子读书这般好,前程又这般远大,她断不会让个商户女进门,尤其是进了京城之后,她便越发觉出有个姜氏这样的儿媳,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一则,姜氏精明太过,掌家严苛,引得西府时常抱怨,一家人说起了两家话;二来,出门在外应酬时,姜氏的出身也总会成为别人的话柄,带累得冯老太太深觉没脸。
细算来,老太太在京里过得最舒坦的那几年,便是长媳王氏掌家的这几年。
那个时候,冯老太太便隐隐地希望着,最好姜氏这一去便永远别再回来。也正因此,当听闻姜氏母女走失之时,老太太心下竟生出了几分称意。
这母女俩走丢了快有两个月,虽然一直有人在找,姜家也时常有消息传来,可老太太又不傻,自不会被姜家那几封信蛊惑,也猜到这母女俩必定遭遇不测,没准儿已经死在了外头。
如今京外也并不安生,那河北两路的匪患才平定没多久,说不得这两下里就碰上了,那些匪类可是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冯老太太万没料到,失踪多日的姜氏不仅好端端地回来了,且还不是那一等流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