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止白霜城里生活着许多宋人,金国皇都也有不少宋人,他们中有一些甚至可以为官为吏,或于贵族家中做西席,勉强也算是体面人。
诚然,再是依附归顺、忠心不二,宋人也终究是宋人,是金国最为低贱、最可欺凌的族群,是故,他们的官做得再高、其学生再是尊贵,也依旧无法获得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比绝大多数宋人要过得好。
而白霜城的宋人,便属于那绝大多数。
为了养活妻儿老小,被掳至此地的宋人青壮或卖身去银矿做奴工,或在沧河做苦力,或去达官显贵家中为奴为婢,便如破军与卫姝这般,以贱役换取不多的口粮。
而他们中的一些“聪明人”,则会将脸皮与良心尽皆扔在地下,做起了贩卖人口的掮客。
那些极度贫困或走投无路的宋人,会被这些所谓同胞或以“借债”诱入毂中,再以高额利钱迫使其卖身;又或是干脆便被强拉或骗进离奴坊、军营伎寨、皮肉窟等处,做一些最低贱的营生,所赚银钱则大半用来“还债”或上缴昂贵的“人头税”。
自然,若有那上好的货色,人奴掮客们亦会将之贩往皇都,又或卖进城中贵族府邸,以供上等金人狎玩取乐,赚取大笔钱财。
不过,这些金银最终多半仍会回会到金人的口袋。
从皇都到白霜城,不知有多少官员被喂得脑满肠肥,而这些人奴掮客中有些特别幸运且进贡最多的,则会得到白霜城府衙给予的“附籍”。
有此附籍者,虽无法与金人平起平坐,却也拥有了购置土地、开设店铺的权力,地位远比寻常宋人为高。
在金语中,这些附籍的宋人被称作“弗那忽舍里”,意为“听话的头羊”。
这是当地牧人的用语。
一群羊里总会有一只头羊,它不仅能够挟制驱策羊群,更会在每年的宰杀季时,配合牧民安抚待宰的羊群,诱使它们进入屠宰圈中,乖乖引颈就戮。
附籍者自是知晓“弗那忽舍里”之意的,也并不以此为荣。在私下里,他们通常自称为“良民”。
他们也的确是金人眼中的良民。
毕竟,贩卖人口乃是无本重利的买卖,而白霜城位于两国边境,“货源”从来都不缺。
大宋北境本就人口稠密,又因紧临淮水并泗水两条大川,水泽丰润、黑土肥沃,极宜于耕种,每年产出的谷粮不仅可令百姓温饱,还能换取周边一些国家的物产。
既有沃土,便会有辛勤的农人在此生息,由是形成了大宋北境诸多的边城、堡垒并村庄,人丁很是兴旺。
这二十年来,两国交兵不断,被掳掠而来的宋国百姓亦日渐增多,白霜城人奴掮客的“生意”可谓兴隆至极。
他们与被掳百姓本就同为宋人,很容易便能取信于对方,由他们出面自是比金人更好。而坐收渔利的金人也不是白拿的钱,每有纠纷,他们必会主动帮这些良民撑腰。
久而久之,良民们对“金国大人”越发地忠心,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大人们的知遇之恩。
由是便也引出了第二个好处,即某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金人贵族也会交由这些良民处置。
这些恭顺听话的良民总会将事情办得很好,就算一时失了手也不打紧,拉他们出来顶罪便是。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半年前就发生过一起非常轰动的“金人军户之女失踪案”。
因那军户与上司颇为交好,将事情捅到了一位贵族的面前,此案最终得以告破,而不是像其他宋人失踪或被杀那样被束之高阁。
原来,那金人少女因生得甚是美貌,被某个“良民”掮客误认作宋女,遂将之骗进一家黑店灌下哑药,再高价卖进了一位领甲老爷帐下为奴。
没过两日,这少女便一命呜呼。
那领甲老爷在知晓真相后,大是懊恼,赔偿了那军户五十两银子,又亲自领兵去那掮客家中抓人。
未料那人自知错卖了金人少女,当晚便拉着全家老小畏罪自杀了,领甲赶到时,只找到了满院子的尸首。
最后,官府出面将良民掮客全部家产充公,就此结了案。
失去爱女的金人军户明知此事必有蹊跷,却因涉案者尽数身亡、死无对证,也只得默默隐忍了下来。
这便是那些良民的用处。
金人对待他们就像是对待一件趁手的物件儿,若是这物件坏了,那便丢掉再换一个新的,横竖这白霜城货源充足,总会有人甘愿去做这种物件的。
“他们是不是在……逃跑?”
少年的语声响起,孔雀蓝傩具后的眼睛里有着分明的讶色,显是大为吃惊。
不是一家一户地逃跑,而是整个院落的人都在逃跑。
拖家带口、锅碗瓢盆,能带上的全都带上,阖家逃离这才死了人的杂院,这便是那诸多动静的由来。
卫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