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太太按品大妆,带着姨娘们去渡口送嫁尚未回来,她早将贾府一应大小事务交托宝姑娘协理。太太不在,麝月自然要讨宝钗的主意。 宝钗面色平静并不意外,她带上莺儿,在二门处堪堪撵上了贾宝玉。 贾宝玉不管不顾,作势硬闯,宝钗并不阻拦,既不劝他回去养病,也不劝他放弃痴心。 一边调配二门上的小厮,一边发对牌有条不紊地吩咐茗烟:“去把翠幄青紬车套上两匹快马,车里铺上褥子,送宝二爷去渡口。” 宝玉见状,感激涕零不说,牵着宝钗的袖子,哭道:“好姐姐,得亏是你在,我才能……” “快走吧,别误了时辰。”宝钗不着痕迹地拂开袖子,让出路来。 “你束好帘子,别让二爷扑了风。”莺儿对茗烟嘱咐了一句,又把三个指头一伸。 茗烟心领神会,载着宝玉,加鞭驱马前去。 他是个聪明人,若还想娶莺儿的话,自然要载着宝二爷在街市上白转三圈。 便是追上了又如何,二爷只怕哭倒渡口,也无济于事。 马车一走,宝钗转身进了大观园,她分花约柳逶迤向潇湘馆行去,两只玉色蝴蝶在她身侧翩跹追逐。 只是,她再也没有扑蝶的兴致,因为一只蝶永远追不上另一只。 她仰望着窗上残旧的软烟罗,想起上辈子,母亲满眼艳羡地告诉她这纱的来历,又批评她太过朴素,犯了老太太的忌讳。 素心如简的她,即便博学宏览,也无法知道银红的软烟罗就叫霞影纱,这就是权势富贵,带来的差异。 富可至贵,钱足通灵。人若不爱权势富贵,专喜素净简朴,很可能最后什么也保不住。 “等下叫人把颦儿的旧物都装箱封存,挪到外头去。”宝钗没有进门,转身吩咐莺儿道。 莺儿跨进门槛,抬手清点器物,蓦然手指一顿,“姑娘,你送的鎏金鸾镜,林姑娘忘带走了。” 宝钗蓦然回头,恍惚之间镜中浮现了黛玉羡煞芙蓉的脸。 眉尖微蹙,水眸含露,说不清是喜是哀,是怨是怜。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原是锃亮的鸾镜,恰照在自己面上。 “架火烧了。”宝钗再不看一眼,拂袖而去。 海船浮在江波之中徐徐晃动,向出海口缓缓驶去。 探春立在船尾,向赵姨娘挥手不住,隔着晨曦江雾,眺望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江岸越离越远。她茫然泪下,展眼渡口已与汪洋模糊成浑然一片,唯余清明的微雨,还静静地打在双肩。 许久,探春才平复了情绪,她打叠起精神,回到舱中探问黛玉。这一去家国齐抛,三千海遥,尚不知前路是福是祸,更不知羸弱的黛玉能不能撑到彼岸。 大船在海上行了一月有余,不时有风浪侵袭,豪雨漫灌。黛玉沉疴日久,整日卧在舱中,晨昏不知,只有探春一人与迎亲使里外周旋。 可怜探春再如何刚强,也难掩长旅疲色、孤独心绪。 难得十六月夜,竟皓魄如轮,海平如镜。 傍晚黛玉也清醒了过来,可以下床走动了,探春便邀黛玉一同赏月吟诗。 姊妹二人卸了头冠花簪,携手遥望明月,本该诗兴渐起,吟咏一二。奈何苦旅无涯,想家的想家,思亲的思亲,才联几句,探春就劝止住了。 “姐姐身体才好些,若再作诗惹了悲魔,枉哭一场,岂不伤身。” 黛玉只笑:“好没意思的话,我早说没眼泪了,你偏不信。” 白鸥在空中盘旋往复,接连掠向远方,一行海燕不甘其后,也啾鸣着振翅而去。 探春仰望着成群结队的海鸟,对黛玉说:“林姐姐,咱们自小壅蔽在深宅大院中,至死不能出。来日弃舟登岸后,又要被困在皇城宫中了。你我尚不如飞鸟,还能横渡沧海,自由翱翔。” 黛玉想起往昔所做的葬花吟来,随口道:“我何尝不想胁下生双翼,飞到天尽头。”也许正如外祖在梦中所告,离恨天外才是故乡,她的眼泪尽了,也是时候回家了。 一时海风乍起,群鸟蹁跹。探春迎风舒袖,振臂一呼:“我若为鸟,必做精卫,衔微木以填沧海,拓我海疆之陆,平我百川之险。” 探春的豪言壮语不觉感动了黛玉的肝肠,心境也开阔豁达起来,“三妹妹有大丈夫雄风,若为男儿,仗剑在手,四夷八方莫不宾服。哪还需裙钗护国,脂粉保驾。” 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小岛,岛上遍布野桃树,偶有柘木夹杂其间。对于许久不见陆地的人而言,这岛无异于意外之喜。 船工们都想登岛去逛逛,于是收帆停船后,在探春的鼓动下,紫鹃搀扶着精神见好的黛玉下船,也上小岛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