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在沉睡中,唐颂抵达大理寺衙署内,面对的是一张张分外清醒的面孔。有人居高临下,有人俯伏于地。 她登上高阶,与中书舍人杜郁茂、大理寺卿燕序齐、御史大夫池浚、刑部尚书万鹤立一一打了照面,转身瞥了眼后方的温绪,继而看向花鸟司女司司长梁熙君,“贾府人是你拿的?” 梁熙君昂首说是,遭她当头一斥:“本人是花鸟司司长,熙君你是我的属下,花鸟司拿人,按章程,都得向我请示。” 梁熙君微笑道:“花鸟司内的衔儿,司长您属头一个,不过舍人院下了拿人的圣旨,司长您说,卑职遵还是不遵?” 唐颂走近她,声音压得极低,仅限于她们两人可闻,“圣旨么,早晚得遵从、得照办,今儿贾旭恒只能横着出大理寺的门,你急什么?圣旨诛得是贾府九族,不是燕王府。” 燕王秦泽与平康帝秦哲之间的仇嫌再深,绕不开同气连枝的关系,帝胄之家最在乎名声脸面,诛杀手足的行径需要筹备与粉饰,而这两者都需要时间。 时间一经拖延,凡事都存在变数。 你急什么?唐颂的言外之意是“齐王一派急什么?”原来她对她的派别早有推断。 “司长装什么?”梁熙君探身贴近她的耳说:“八牧田断了南衙十六卫的马匹供给,我瞧靖王殿下也挺急的。” 唐颂恍悟,这就是秦衍今夜未能出现在她面前的缘故,他另有去处,秦哲利用秦衍的权,断了燕王一派的兵力。 她再次看向温绪,温绪笑着行礼,“唐司长,卯时整,遵照圣旨,行刑的时辰到了。” 阶下跪地的一众贾府族亲开始放声哭嚎,九族牵连的人数甚广,夜里那些颤颤巍巍的影子不似人形,更似蝼蚁。 贾旭恒戴着颈械、手械和足械,脖颈后面插着明梏,他垂首跪在最前端,躯体僵直。唐颂远望他,不知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而她在想,圣旨是尊极的金口玉言,它高贵又神圣,承载着万民之意,圣旨曾追封她的父兄为侯爵,给了唐氏一门无上荣光。 今日她却要凭圣旨,将上千条人命殒于刀下,一个宗族子孙殄绝。 卯时,满朝文武上值的时辰。越来越多的官员聚在门外,无人敢把官靴迈过朱雀门,但也无人退出这场审判,他们在观望在等候,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伸长脖颈、目光贪婪,仿佛在期待什么。 唐颂抬手握紧腰间的刀柄,看向池浚、燕序齐和万鹤立三人,问道:“三法司的审查无误?” 池浚代三人答复:“贾旭恒伏法认罪,并未乞鞫。” 并未乞鞫。 唐颂忽然想起谷梁进一案,他的初始判词中也有这么一句“并未乞鞫”。人一旦认定了自己的下场,大概也就失去申辩的意图了。 唐颂颔首看向杜郁茂,“请杜舍人宣读罪状。” 杜郁茂欲言又止,温绪在一旁笑道:“唐司长,舍人院已经宣读过罪状了。” 唐颂跟着他笑,“圣旨让花鸟司监刑,我得照章办事,舍人院再急,也不该绕开花鸟司行事,不闻听圣旨,如何遵照执行?” 温绪朝向杜郁茂行礼:“那便请杜舍人再次宣读圣旨。” 在场的杜郁茂和燕序齐都是深识事端之人,况且他们与唐颂喝过酒、碰过杯,杜郁茂深知唐颂这番举动并不是针对舍人院,于是抻开手中那幅黄绫大卷,耐心宣读道: “按大秦国宪,诸仓库及积聚财物,粟、麦之属,器仗、棉绢之类,柴草、杂物之所,安置不如法,运输逾时,致有损败者,计所损败坐赃论。门下侍中兼尚书左仆射贾旭恒担任平康初年夏税转运使期间,因监管不力,疏忽职守,致使国赋货损馀二百万石,此乃误国殄民之恶行,依律褫革,诛九族,立斩无赦,为恶者戒惧。” 读书出身的文官,他们的腔调文雅,音色清透,听起来颇为正直,但因口中说着杀人之事,更似无情。 唐颂看着杜郁茂收起圣旨,慢慢地卷起来,他的手指在颤抖。她想起自己入职花鸟司前,杜郁茂冒着风雪给她送告身,那时他的双手平稳抬起,用意是善良的。 这场局中,很多人都是被驱动的棋子。 杜郁茂的余音消散,阶下的哭声更响。 温绪笑着走进唐颂,微微侧身,低声问:“唐司长,你也乐在其中吧。” 唐颂挑眉反问:“也字从何而来?” “同立在此,”温绪轻呵一声,从鼻腔里漫出一声笑,“谁比谁高尚?” 他们同立高阶上,俯瞰一群蝼蚁,谁比谁高尚? 唐颂微微眯眼,望着阶下道:“你我都在施恶行,谈什么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