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瑛半闭着眼,胳膊抬得平平的,指腹在病人的脉络上来回滚了滚,动作既轻微又仔细,末了,示意对方换另一只手。 寄南转着手里的绢子站在徐一品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衣服解一下。”琼瑛睁开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徐一品配合着撩开胸口的两三层衣物,露出沟壑分明的圈圈肋骨,琼瑛附耳而上,毫不避讳的贴住他胸口的皮肤,“吸气。” 仔细辨认他每一次呼吸间的回响,换了两三个位置确认之后,她依然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冷脸,抬手为徐一品拉上了衣服。 “王大夫,如何了?”寄南贴到琼瑛身边问。 之前两三年在玉字军内,诊疗的多是外伤骨伤跌打伤,这半年在帝京南城化名王英坐诊,面对无数疑难晦症,琼瑛经历了许多不曾想过的体验。 “徐大人。”她开口语气不是很好,“身体是你自己的,医生只能干预,特别是这里。”她的手指指向他的心口。 不知道指的是肺,还是心。 “琼瑛一向敬佩徐大人,实在不知道这世间到底如何事能缠住你,如此郁郁难解。”她拿出药箱里早先便写好的药方交予寄南,“还是老方子,不必改。” 徐一品向来擅长在人前表现得事不关己,在琼瑛面前却只觉得局促,这位大裕一流的豪门贵女,在早年丧母之后的十多年人生里,磨砺出既通透又坚韧的品格,在徐一品心里她一直都站在女人堆的最前头。 此刻被道破心病关键,他根本无法反驳。 寄南拿着方子出去了,西阁里只剩下医患两人,琼瑛收拾着药箱,淡淡的眉毛有些凝重,好像之前保持的那副冷脸到达了极限,徐一品大概猜到了一半,在掌心敲了敲折扇,笑着问:“你知道我在玉泉城有个相好的,叫妙音。” 琼瑛侧脸看他,眉间愁云稍散。 “那时候才与阿娜尔在小白楼接头,玉龙与那钦不小心对上了,沈流韬关城抓人,玉龙落入地道将玉泉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我与她置气,在小白楼不肯回军营。” 琼瑛不知道他讲起去年的事情做什么,收好了自己的药箱静静听着。 “那时候我与妙音日日缠在一起,玉泉城的倌人多少都混了些外族血统,她这样黑黑的头发和眼睛倒成了异类,她说话唱歌可真好听啊……我在离开玉泉城之前做了一个梦。”徐一品正视琼瑛,终于讲到了这个故事的中心。 “我梦到小色宁寺的金顶变成了一只眼睛,射出的眼光穿透了我的胸骨,烧焦了双肺。”他低头看一眼胸骨,“我现在才明白,早在一年前,洛松旦增便已经给了足够的提示。” 琼瑛微微一震,原来他知道,甚至在一年多前就知道了。 “在梦里出现了一头白牦牛,带着妙音的歌声将我从深渊梦境里面唤醒,像是灵丹妙药治愈了我。所以……因为这样一个梦,即便现在我与她分开了,我依然时常念起她。” “但愿徐大人念的是妙音姑娘。”琼瑛说。 徐一品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女医官的意思。 “还有寄南姑娘,徐大人当真不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将军了吗?” 琼瑛这话像匕首一样扎进徐一品胸口,锋利又果断,他立即咳嗽起来,一时间,整个倚风斋只能听到他干燥嘶哑的咳嗽声,像是有人伸手戳中了他柔软的内脏,无法停止。 “我……哈。”徐一品大口呼气以平复忽然亢奋的病情,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眼白充了血,看上去整个人都碎裂了。“琼瑛,怎么……” 怎么世间有你这样不凡的女子? “我……还有多长时间?”最终他问出这一句,问的时候垂着头不敢看眼前的女医官。 “大约……”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莫名便转换了方向,“凤池山有无穷仙丹妙法,徐大人不如走一趟,将军一定为你想尽办法,之前流韬伤成那样,不也是半颗金丹便救回来了吗?” 徐一品哑然,女医官向来不信任玄妙制丹,津蕤被焦蒿毒害那次,连东庐王妃大关氏赠与的大珍珠和李千沛的犀角梳都用上了,与阎罗王结结实实掰了个手腕,险胜。 今日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他垂头笑了,撑着桌案边角站起身来,琼瑛这才看到他鬓边新生出的许多白发,算起来他也才三十二岁。 “如果能告诉我还有多长时间,可能我会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更妥当。”他语气里带着企求。 琼瑛张了张嘴,类似于这样的判词她曾说过几十次,可是今日,面对眼前这位兄长般的好友,她几乎将牙齿都咬碎了。 “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