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窘态,转头发现这一走神老医官已经多走了十数针,自己的思路完全跟不上,他连忙跪到棺材板一侧,使劲掐住老汉的虎口与内外关。 蝉鸣刺耳的吵闹中,老汉像个僵硬的傀儡娃娃从棺材盖上弹起,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啊啊啊的干吼,身上的麻衣也被他一通乱动撕毁,终于说清了重生后的第一个词语:“蹄髈!” 可是办白事的农户只有一个酬神的蹄髈,最终还是给了王庆雍。 老医官撕下一块油汪汪的髈肉在明宏深眼前晃荡,问:“说说,怎么知道他没死?” “我……”他看肉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浓浓的酱香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老医逗他,不给。“说,说了再吃。” “闻到的!我闻到的。” “闻?”王庆雍一琢磨这话,明宏深趁机抢走了那块肉,挨着棺材坐下大快朵颐。“你闻到什么?” “闻到,闻到水鸭子的味道。” “说的什么东西?” 王庆雍牙不好,只能吃蹄髈化胶的皮,贴着骨头的肉全部留给了少年,这是他们出来游医之后为数不多的荤腥。 少年拍拍肚皮,露出难得的认真神情,说道:“老师,前两天开始,学生总能闻到奇异的气味,比如那老汉身上的水鸭子味道,是活的水鸭子,还有人群里混合在一起的复杂人味,哎呀哎呀,我说不好。” 少年不知道如何表达一人一味每人每味的意思。 “你慢慢说,比如,老师是什么味道?”王庆雍耐心地引导。 “您馊了。” “废话,这河里有水吗?” “但是……”少年纤长的手指暗自绞在一起,“辞师姐是雪松味的。” “有趣。”王庆雍拍拍徒弟稚气的脸,“是老天爷给你的礼物,你现在才有本事拆开礼盒。” 那之后老医官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什么味”,明宏深试着用浅薄认知里为数不多的事物来形容每一个气味,总是说出一些离经叛道的形容,比如萝卜吃多了放屁的味道,或者两个月不洗头抠脑袋之后指甲缝里的味道。 师徒二人又走了十几日,发现靠南的几个县衙在为百姓发放小柴胡汤,汤里面加了升麻与当归。 “是师姐来过了。”明宏深也领了两碗喝,背着老师沾着碗底一点汤药擦了擦脸。 天旱水贵,爱干净的他难以忍受脸上的肮脏。 “嗯……”王庆雍嘴上不说,却将汤药喝了干净。 “老师,我闻到一股怪味。”少年放下碗,觉得整个天地间都安静得吓人,树木旱死了,蝉便死了,所以螳螂死了黄雀跟着也死了。 人也死了,明宏深闻到过许多不同的腐烂味道,像是人们罔死的灵魂。 “什么味?” “您常用的那条擦脚布的味。” “……”老医官一窒,回想起放在医官院盥洗室里的那条脚布,常年潮湿晦涩,有时候比脚皮还臭。 但是一个转念,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将少年抱起来,举到力所能及的最高,说:“再闻闻,好好闻闻。” “就是擦脚布的味道,从那边,不对,那边飘来的。” “好好好。” 师徒两人往气味飘来的方向跑去,穿过矮旧城郭的水渠,跑过旱死的庄稼地,跑到山坳里龟裂的河床,天上没有星星,再沿着河床往上游多行了一里多路,终于,山谷像一双虔诚的手掌,等待着一声雷响一道闪电。 咔啦啦。 闪电击中了山顶一颗枯树,顷刻间便燃烧起来,河床有了一丝光亮。 擦脚布的气味里夹带了一丝树脂焦味。 一大颗水滴砸中明宏深的额头,啵的一声响,他仰面看染上火光红色的夜空,陆陆续续的水滴砸向他的面部。 下雨了!时隔六十六天,帝京直隶终于下雨了! “不是擦脚布的味道,是潮湿的味道。”王庆雍拍了拍少年的肩,竖起一个大拇指,“好鼻子!” 转眼间,老医官的嗓音便被倾盆而下的大雨淹没了。河床的裂缝贪婪地吸收着久别重逢的甘霖,萦绕在明宏深周围的全是水草的味道,他一度认为那是死去植物们不甘的灵魂。